1103 文化 金齏玉膾


金齏玉膾
魂牽夢縈「金齏玉膾」,已不知有多少年了。




「齏」

「齏」,讀作基, ㄐㄧ, ji1

第一次邂逅此字,是在小學時期。當時的國語老師文學造詣極高,在課堂上常會說些典故。那天說到曹操與楊脩....

南朝劉義慶《世說新語.捷悟》:
魏武(曹操)嘗過曹娥碑下,楊脩從,碑背上見題作「黃絹幼婦外孫齏臼」八字。魏武謂脩曰:「解不(否)?」答曰:「解。」魏武曰:「卿未可言,待我思之。」
行三十里,魏武乃曰:「吾已得。」令脩別記所知。
脩曰:「黃絹,色絲也,於字為絕;幼婦,少女也,於字為妙;外孫,女子也,於字為好;齏臼,受辛也,於字為辭。所謂『絕妙好辭』也。」
魏武亦記之,與脩同,乃嘆曰:「我才不及卿,乃覺三十里。」

黃絹,色絲也,於字為絕;幼婦,少女也,於字為妙;外孫,女子也,於字為好;這三者都非常易懂。然而「齏臼,受辛也,於字為辭」,這是怎麼回事?當時我完全不懂。不過「齊」是我的姓氏,這「齏」字,在齊字下頭加個韭字,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。

後來在《紅樓夢》第四十九回讀到「野雞瓜齏」,又從秦一民《紅樓夢飲食譜》得知,「齏」是細切的菜餚。如此,明白唐魯孫前輩提過不只一次的「山雞炒醬瓜」就是野雞瓜齏;我家每年過年必備的「醬瓜肉」也是瓜齏,而「素什錦」則是一種素齏。

不過可是然而,至此依舊全然不懂,「齏」和「臼」有甚麼關係?「齏臼」和「受辛」有什麼關係?「受辛」和「辭」又有甚麼關係?

幸好,《紅樓夢飲食譜.莫將瓜齏改瓜子》提到,《齊民要術》中有「八和齏」。

北魏賈思勰《齊民要術.八和齏》:
蒜一,薑二,橘三,白梅四,熟栗黃五,粳米飯六,鹽七,醬八。齏臼欲重,底欲平寬而圓。以檀木為齏杵臼....

啊,原來古代的「齏」不是切的,而是以杵臼摏搗而成的。

繼續查資料。

《玉篇》:「齏,以薑蒜為之。」
《廣韻》:「齏,薑蒜為之。」
《集韻》:「齏,搗辛物為之。」

也就是說, by definition,「齏」的食材必有薑蒜等「辛物」。因此搗齏的「齏臼」,必然「受辛」。

「受辛」合為「辤」字。「辭」字有許多異體字,「辤」是其中之一。


「金齏玉膾」

已不記得是何時何處知道「金齏玉膾」的,但《齊民要術》讓我明白甚麼是「金齏」。

《齊民要術.八和齏》:
諺曰:「金齏玉膾」,橘皮多則不美,故加栗黃,取其金色,又益味甜。

八和齏即是「金齏」,食材中的橘皮、熟栗黃,除滋味之外,也取其金色。

又:「右件法,止為膾齏耳....膾魚,肉裏長一尺者第一好;大則皮厚肉硬,不任食,止可作鮓魚耳。」

說明「金齏」是專門搭配「膾」的齏,而這「膾」是魚膾。

《禮記.內則》:「肉腥細者為膾。」
《說文解字》:「膾,細切肉也。」
《漢書.東方朔傳》:「生肉為膾。」

古代「膾」不止魚膾,也有肉膾,且以肉膾為主。《齊民要術》雖說明「金齏玉膾」的「膾」是魚膾,然並沒有指定魚種。

隋唐之後,這魚種也有了定論。

唐代劉餗《隋唐嘉話》:
吳郡獻松江鱸,煬帝曰:「所謂金虀玉膾,東南佳味也。」

且有詳細的做法。

宋代《太平廣記》引唐代顏師古《大業拾遺記》:
吳郡獻松江鱸魚乾鱠六瓶,瓶容一斗。作鱠法,一同鮸。
然作鱸魚鱠,須八九月霜下之時。收鱸魚三尺以下者作乾鱠,浸漬訖,布裹瀝水令盡,散置盤內。取香柔花葉,相間細切,和鱠撥令調勻。霜後鱸魚,肉白如雪,不腥。
所謂「金齏玉膾,東南之佳味也」。紫花碧葉,間以素鱠,亦鮮潔可觀。

可知所謂「玉膾」,是形容魚膾色澤玉白如雪。


「松江鱸」

「金齏玉膾」中的「玉膾」,是「松江鱸」製成的魚膾。這「松江鱸」,可是大大有名的魚。

《後漢書.方術列傳》:
左慈字元放,廬江人也。少有神道。嘗在司空曹操坐,操從容顧眾賓曰:「今日高會,珍羞略備,所少吳松江鱸魚耳。」放於下坐應曰:「此可得也。」因求銅盤貯水,以竹竿餌釣於盤中,須臾引一鱸魚出。操大拊掌笑,會者皆驚。
操曰:「一魚不周坐席,可更得乎?」放乃更餌鈎沈之,須臾復引出,皆長三尺餘,生鮮可愛。操使目前鱠之,周浹會者。

如同《太平廣記》引《大業拾遺記》,《後漢書》也說松江鱸魚長約三尺。然而....

明代李時珍《本草綱目.鱗之三.鱸魚》:
鱸出吳中,淞江尤盛,四五月方出。長僅數寸,黑點,巨口細鱗,有四鰓。

王先謙《後漢書集解》校補引柳從辰說:
「三尺」疑「三寸」之誤。松江四腮鱸魚長者不盈五寸,李時珍《本草》亦云長數寸,安得皆長三尺餘乎?銅盆注水而引出三尺餘大魚,於說亦窒。

松江鱸(Trachidermus fasciatus, 四鰓鱸)的「松江」,是今日上海吳淞江,古稱松江。這種魚已被列入中國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,但有人工養殖。



松江鱸的典故

《後漢書.左慈傳》雖然提及松江鱸魚膾,但這味珍饈引起千百年文人雅士的青睞,還是源自西晉張翰。

《晉書.張翰傳》:
張翰字季鷹,吳郡吳人也....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....翰因見秋風起,乃思吳中菰菜、蓴羹、鱸魚膾,曰:「人生貴得適志,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!」遂命駕而歸。
....翰任心自適,不求當世。或謂之曰:「卿乃可縱適一時,獨不為身後名邪?」答曰:「使我有身後名,不如即時一杯酒。」時人貴其曠達。

《世說新語.識鑒》:
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,在洛見秋風起,因思吳中菰菜、蓴羹、鱸魚膾,曰:「人生貴得適意爾,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!」遂命駕便歸。俄而齊王敗,時人皆謂為見機。

這「蓴鱸之思」,喚起多少文采風流!懷季鷹高風的:

李白《行路難》詩:「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,秋風忽憶江東行。且樂生前一杯酒,何須身後千載名?」
蘇軾《戲書吳江三賢畫像三首》其二:「浮世功勞食與眠,季鷹真得水中仙。不須更說知機早,直為鱸魚也自賢。」
辛棄疾《水龍吟》詞:「休說鱸魚堪鱠,盡西風,季鷹歸未?」

念鱸魚美味的:

李白《秋下荊門》詩:「霜落荊門江樹空,布帆無恙掛秋風。此行不為鱸魚鱠,自愛名山入剡中。」
崔顥《維揚送友還蘇州》詩:「渚畔鱸魚舟上釣,羨君歸老向東吳。」
杜甫《洗兵馬》詩:「東去無複憶鱸魚,南飛覺有安巢鳥。」
白居易《偶吟》詩:「猶有鱸魚蓴菜興,來春或擬往江東。」
元稹《酬友封話舊敘懷十二韻》詩:「蓴菜銀絲嫩,鱸魚雪片肥。」
皮日休《西塞山泊漁家》詩:「雨來蓴菜流船滑,春後鱸魚墜釣肥。」
范仲淹《江上漁者》詩:「江上往來人,但愛鱸魚美。君看一葉舟,出沒風波裡。」
梅堯臣《得王介甫常州書》詩:「直須趁取筋力強,炊粳烹鱸加桂薑。」
陸遊《自小雲頂上雲頂寺》詩:「故鄉歸去來,歲晚思鱸蓴。」
范成大《秋日田園雜興》詩:「細搗棖虀賣膾魚,西風吹上四腮鱸。雪松酥膩千絲縷,除卻松江到處無。」
楊萬裡《吳江鱸》詩:「鱸出鱸鄉蘆葉前,垂虹亭下不論錢。買來玉尺如何短,鑄出銀梭直是圓。白質黑章三四點,細鱗巨口一雙鮮。」

甚至只是「狀似松江之鱸」的魚,都值得東坡居士賦入傳唱千古的傑作。

蘇軾《後赤壁賦》:「巨口細鱗,狀似松江之鱸。」

松江鱸的盛名,在唐代便已傳到國外。

日本嵯峨天皇仿張志和《漁歌子》詞:「寒江春曉片雲晴,兩岸花飛夜更明。鱸魚膾,蓴菜羹,餐罷酣歌帶月行。」

1986 10月,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應中國國家主席李先念之邀訪華,也來到上海。當時恰是松江鱸魚的季節,女王表示希望品嘗。上海市政府派遣大批人力出江入海,都沒能找到此魚,讓女王抱憾而歸。

直到 2000,以復旦大學為首的研究人員,才在長江口及其毗鄰水域,發現瀕危的松江鱸魚。其後克服繁殖技術的難關,再推展企業化的養殖,終於在 2010,讓這種深度蘊含歷史文化的美味珍饈,重新回到人間。


金齏玉膾的規劃

希望能將「金齏玉膾」呈現在餐盤裡,已有相當多年了。

如果依照「八和齏」的配方,「金齏」並不難做。但搭配魚生的酢料,食材中有相對大量的粳米飯,總覺得怪怪的。此外,因為品種不同,此地不容易找到金黃色的栗仁。

「玉膾」得有松江鱸魚和「香柔花葉」。松江鱸魚臺灣不可能有,至於「香柔花葉」....根據《本草綱目》,香柔是「香薷」,唐代《食療本草》稱之為「香柔」「香茸」。

《本草綱目.草之三.香薷》:
薷,本作葇。《玉篇》云:葇,菜蘇之類,是也。其氣香,其葉柔,故以名之。
....葉如茵陳,花茸紫....頗似黃荊葉而小,九月開紫花成穗。

「香薷」又是甚麼?多年來查了不少資料,目前認為應是 Elsholtzia ciliata,英文名稱包括 Chinese mosla herb, Vietnamese balm, crested latesummer mint, 等等。這....此地也買不到。


沒有黃色的栗仁,做不成「金齏」;沒有松江鱸、香薷,做不成「玉膾」。怎麼辦?

各種色澤瑩白的魚生,都可稱為「玉膾」;「香柔花葉」可以紫蘇花葉替代。至於「金齏」,金黃色的橘皮末是視覺效果的精髓,而今天在日本,搭配河豚刺身仍用「酢橘」(すだち, Citrus sudachi)。但是,這些食材應該如何呈現?

日前瀏覽網路,偶爾見到台北侯布雄法式餐廳(L'Atelier de Joël Robuchon, Taipei)「真鯛生薄片配紫蘇花與柑橘油醋」的圖片,不禁讚歎:這不正是「金齏玉膾」?


餐廳菜單上,此菜法文菜名是 "en carpaccio aux graines de pavot torréfiées",可譯為「生薄片佐烘罌粟籽」。這與中文菜名,除「生薄片」外,可說完全搭不上邊。然而正因如此,卻給了我更多食材的資訊。

繼續搜尋網路,又找到一幀美麗的生薄片圖片: Hokkaido Scallop Carpaccio, Togarashi Vinaigrette, Samphire, Watermelon Radish, Ikura, 北海道扇貝生薄片佐辣椒油醋, 鹽角草, 心裡美蘿蔔, 鮭魚卵。


有了這些資訊,已足以構思如何呈現「金齏玉膾」。


卡帕喬生薄片與瑟威徹魚生
Carpaccio and Ceviche

卡帕喬生薄片(carpaccio)的名稱來自義大利畫家 Vittore Carpaccio,他喜用絳紅、月白二色作畫。 1963 在威尼斯為畫家舉辦特展時,主廚創作這道生薄片美食,正是以生牛肉薄片的絳紅,映襯白松露與帕瑪森乳酪(parmesan)刨片的月白。

時至今日,這道生薄片早已跨出紅白二色的框架。現在的 carpaccio 多以海鮮為主,甚至以蔬果為主。不變的是,主要食材必定切成飛薄大片,並以檸檬汁與橄欖油調味。

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魚生美食,如 carpaccio 一般使用柑橙(citrus)佐味,並不少見。中南美洲的瑟威徹魚生(ceviche),更以酸味果汁浸漬生鮮海產,讓果酸與海鮮的蛋白質作用,使表面產生「熟成」的效果。

我曾從陳嵐舒老師學習法式料理,這次呈現「金齏玉膾」,便是以老師的生薄片 recipe 為基礎。這個 recipe 可說混搭 carpaccio ceviche,是 fusion 概念。


混搭風的金齏玉膾

買魚生時,顏色最淺的只有旗魚,因此這次的「玉膾」,顏色並不很白

4 盤份

250
grams 刺身級白色魚肉
3
grams 海鹽(½ 小匙)
1
只黃橙
1
只檸檬
30
ml 特級橄欖油(2 大匙)
30
ml 香檳醋(2 大匙)
10
grams 蒜片
2
grams 蒔蘿, dillweed
2
grams 平葉歐芹, flat-leaf parsley
aa
現磨玫瑰鹽, Himalayan pink salt
aa
現磨白胡椒
aa
紫蘇花穗

魚生表面均勻抹上海鹽,冷藏醃漬,每 2.5 cm 厚度須時 30 分鐘。

黃橙、檸檬分別擦下橙色、黃色皮末,各約得 4 g;擠出果汁,約得 60 ml 黃橙汁、 40 ml 檸檬汁。

以可飲用的冷水沖淨魚生表面多餘鹽份,拭乾,置小型玻璃容器中。調和橄欖油、香檳醋、黃橙汁、檸檬汁,淋在魚生上。加入蒜片、蒔蘿、歐芹、半量黃橙皮末、半量檸檬皮末,冷藏浸漬四小時,其間翻面數次。

金齏玉膾 Marinating

紫蘇花穗摘下花葉。

紫蘇花穗

取出魚生,切成薄片,排列在小盤中。浸汁揀除蒜片、歐芹、蒔蘿,調入所餘的黃橙皮末、檸檬皮末,淋在薄片上。撒下玫瑰鹽、白胡椒,飾以紫蘇花葉,送席。

金齏玉膾 1

金齏玉膾 2

金齏玉膾 Close-up


今年文化 @ 2016/11/03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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